八、人文主义的理想主义

  西方历史上那些大思想家、大哲学家不用说大都是唯心论者,或总是理想主义的,就是中国历史上那些圣贤人物,若用哲学系统把他们的思想行动诠表出来,也无一不是唯心论者。我现在不从纯哲学上来讲唯心唯物。我要从马克思的堕落物化的那种唯物论直接翻出来而讲唯心论。因为马氏是从自然转到社会,从理解转到实践,而讲唯物论。这里正恰好。我们就要从人生实践、社会实践,或精神表现上,讲唯心论,转一个名词,这就是「人文主义的理想主义」(Humanistic idealism)。我们从人文主义起建立理想主义;从精神表现上讲辩证法,精神表现或道德实践的辩证法。

  人性、个性、理想、价值、自由、民主、民族国家、历史文化,这些都是人文主义的坚强根据。这每一个根据都是精神上的一个原理。因此,你必须无条件地直接肯定它,方能说其他。「人性」不是逻辑定义中,「人的本质不涵人的存在」那个人性,而是儒家所说的「立人极」中的那个人性。前者是从「理解」来把握的,后者则是直接从道德的怵惕恻隐之心、仁义内在所见的性善,来把握的。这根本是精神表现的一个最基本的原理,这须要你直下认定,毫无躲闪回避的余地。你不能用任何诡辩来化除它。家庭中的天伦就是它的最直接而亲切的表现处。因此,它就是天伦的超越根据,足以使父子兄弟夫妇成为天伦者。因此,天伦也不能用任何外在的标准、诡辩的理由,来化除。「个性」就是人性之在具体而现实的个人中之独特的表现。你尊人性,就必须尊个性。尊个性,方能言文化创造、精神表现。你不能只有普遍性,而抹杀个体性。你不能用任何外在的、普遍性的标准,如阶级,或其他,来消除个体性,你不能说「个性」是小资产阶级的意识。你这样说,只是你的自毁而毁人。普遍性必须是「内在的普遍性」。这种普遍性与个体性有一综和的统一。整齐划一,不能离开个性。任何外在的普遍性之整齐划一都是毁灭之道,因此,都不是真正的普遍性,只是一个虚无、一个影子。

  尊个性,方能言自由民主。而「自由」的基本意义必须是通过自觉而来的「主体自由」(必须肯定个性,方能允许人有主体自由)。而政治社会中的权利义务以及出版结社、思想言论等自由,则是它的客观形态、文化形态。民主必须在这些自由中方能有其「客观的形式」,就是说,必须在这些自由中,方能创制立宪、共同遵守、共同约定、互相争取、互相限制,而成为真正的民主,有制度基础、有客观妥实性的民主。所以自由民主是精神表现的客观形态,它也是一个最基本的精神原理。你不能用任何曲辩来化除它。

  精神表现到了自由民主的成立,就是达到近代意义的「民族国家」的成立。从血统的种族进到民族国家方能表示精神的成果。所以民族国家是代表精神与理性,它也是精神表现的客观形态。它既不是某一阶段中不真实的东西、阶级压迫的工具,也不是代表霸道、由武力形成的。所以你不能用这些外在的理由或概念来化除它。同时,你也不能拿一个光秃秃的「大同」来作为废除家庭、国家的理由。你须知取消了家庭、国家,你的那个「大同」只是一个虚无、荒凉的大同,而大同所代表的普遍性也只是一个虚无,它并不能代表更高一级的综和或谐和。「大同」那个普遍性完全要靠人性、个性、自由民主、民族国家这些精神原理来充实它,它始有意义。所以「大同」也当该是一个内在的普遍性,而废除家庭国家的那个大同,或共党所向往的「无阶级的社会」的那个大同,「纯量的享受」的动物生活的那个大同,就是一个外在普遍性、一个虚无、一个纯否定的影子。

  「理想」必须根于道德的怵惕恻隐之心,必须植根于人性个性、自由民主、民族国家,始可为一精神的原理,始可以有其客观的形式与现实上的工作性,与指导性。它不能从「纯否定」来显示,因为这样,它便只是一个投射的虚无、影子,而不是一个理想。依此,理想也不能只是一个外在的虚拟,而亦当有其内在性,植根于人性个性的内在性。无内在性的影子终归可以揭穿,可以拨掉。而植根于人性个性的「理想」则是鼓舞僵化的生命,通透现实的僵局,而为精神表现之原动力。所以「理想」也是一个精神上的原理。我们必须正面而积极地认识它的意义。在共党的纯否定原理里,是不能保持理想的。肯定理想,始能肯定人格的价值层级。价值观念也是精神表现上一个不可拨掉的原理。它首先由植根于人性个性的理想而确定,这是人格的价值层级之所本。这就是孟子所谓「贵于己」的天爵。其次,它再客观化而为国家政治上的分位等级,这也是一个价值观念,这是由精神表现的客观形态而证成。这种价值原理决不能由外在的普遍性来代替,来化除。共党想拿物质的阶级一观念来代替它,化除它,这只表示由他的纯否定所显的浑同,归于纯量的动物生活的一刀平。他以为这是「平等」,其实只是漆黑的浑同,不可说「平等」。平等也不是一个外在的普遍性,它必须是植根于人性个性而与价值观念统一起来的「内在的普遍性」。老庄把仁义礼法都推出去视为外在的、人为的、相对的东西,而都予以泯除,以显他那个齐物的「绝对」、浑同的「混沌」,也是一个外在的普遍性。所以他也是反价值、反人文的。

  以上那些精神原理,汇归起来,都要通于历史文化,因而也必肯定历史文化为一精神表现之原理。精神根本要在历史文化中表现,而历史文化也就是精神表现的发展过程之成果。你的生命必须通透于古今,你才有精神表现之可言。往圣前贤的精神必须通透于你的生命中,你的精神表现才能丰富,而为更高价值之实现。因此,你必须从精神表现的发展过程之立场看历史,你才能真了解具体而真实的历史(考据、排比事实,只是割裂、抽象)。你才能有理路地了解历史(考据不是有理路地了解,唯物史观只是毁灭,不是理路)。因为历史本身就不是你所支解割裂的史实之堆集,而是有理路的,精神发展之理路。

  你必须站在这些原理上,你才能完成「人文主义的理想主义」,你才能唤起生命,领导时代。人必须归于精神,才能表现精神。这需要你壁立千仞地一立立在「人极」的大光明上,你才能为苍生作主,为人类立方向。降至近世,人的精神全散,而下趋于技术、现实,与琐碎,即全部外在化,所以既不能有方向,亦不能有态度。营营苟苟,而日趋于盲爽发狂。共党由之而起反动,他要把这一切全部打碎,他要告诉你一个理路、一个方向、一个态度,这就是他的纯否定原理、黑暗的唯物论。然而他不知这不是一个理路、一个方向、一个态度,而是毁灭理路、方向、态度的狠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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