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五、师友之义与友道精神

  ㈠各位会友,今天是我们人文友会第五十一次聚会,以后我们在台北的聚会将暂时停止。照我们友会聚会之精神说,本不一定要有定期聚会之形式,所以暂停一下,也不要紧。多通信或个别见面晤谈也是一样。我们人可以散处各地,而精神则始终是一,友道的扩大可超越时空之限制,而天边也可如同眼前。今天我们先将怀悌海「主体事与客体事」讲完,作一结束。然后大家可就此机会互相谈谈。

  ㈡先生曰:我们人文友会二年来之所讲,不全是知识学问,主要是精神之提撕、生活之志趣,以求表现一个理想、一个愿望。但人要真能对自己、对家国天下、对历史文化担负一份责任,则总必先从学问上建立自己。学问思辨乃所以表现一个人的观念之方向。人生的践履本可从两面说,一般所说大体皆指风习上的践履(究极地说,此非真践履)。而内容的强度的践履,则是要人表现风力,显颜色,有豪杰气。人要表现风力,必靠原始的生命力(如英雄人物)。否则,则须靠学问,以表现观念之方向,而开创时代倡导风气。在此则既是思辨的,又是践履的。将思辨与践履皆藏于开创观念方向之凸显,此其本身即是大践履。此践履是强度化的深度化的,即如佛家任一开山祖师或造经造论以另开宗派,亦皆须凸显一观念之方向,而其人也皆有大风力。二年来诸位参加友会之志趣自甚可贵,但在凸显一观念上、建立自己上,则不够。故未能刚拔自立,直站起来。我们人文友会之精神,是能和生命、学问、事业相配合的。在此大家正应磨练思辨,敦笃品行,这个时代的风气实在将人压得太平凡了。人当该要表现风力气象,对学问来一次大革命,以表现一新的观念之方向。我们友会之不间断的精神虽属可贵,唐先生也对我们甚为称赞。但此仍只能是消极的意义,不能生大作用。我们当该要找用心处,要有所奋发。要顶着时代,不可逃避。要不厌不倦,奋发不已,须知此生命之不容已,即是一大践履。孔子开二千五百年文运,即靠其生命力,靠其观念之方向,人当该要有此番气概。人总要有志趣、有观念,以表现生命的风力。

  ㈢先生曰:刚才韦政通同学所说甚好,人能针对自己之病痛而在生命内部起奋争,即可保持生命之紧张而不堕塌。至于成败倒无关系。盖此奋争即是一番情之兴奋、情之热烈,表示一向上之精神。但此亦非容易。而是处处显出人生之艰难。继此奋发向上之精神,而求成为一人格之容受体,则更是一无限之践履过程。
  至于崇敬圣贤与崇敬当代人,此对自己说,皆是一好的存心。而能使自己精神上提,人格上升者。崇敬古圣先贤,即是念兹在兹,以圣贤人格为楷模而完成人格之同一。而崇敬当代人,即是我对他人之一心思、一存心。人能多有几分虔诚之意敬畏之感,总是好的。敬圣贤是提升自己,尊崇人或人之互相尊崇,也是当有之存心。但对自己说,则不可不知艰难。人崇敬我,固然是对我之安慰和鼓励,但同时也是对我之限制。在此限制处则见人生之艰难。而师友夹持即从此说。以前熊先生有两句话:「人不志于圣贤,能免于禽兽乎?人以圣贤自居,能免于禽兽乎?」此语最见人生严肃与人生艰难之意。人不志于圣贤,固见人之堕落丧志,无异于禽兽;然人即以圣贤自居,是又表现一自我之限隔与自我之圈住或封闭。人不能奋进不已,健行不息,也终必沦为禽兽。人处于社会实是大斗争,人要在社会上出人头地,成为一个真实的积极的存在,殊不容易。此人之所以要戒慎恐惧,警策惕励。虽然天道于冥冥中有公平存焉,但此天道之公平要降临于我自身,即不容易。此人之所以生于忧患,之所以必须反求诸己,反身而诚。人自身之奋斗与学问之成就,皆如英雄比武,不及就是不及,无便宜可讨,无方便可求。
  说到我自己,实是病痛甚多,生命有驳杂。我的生活有许多不足为训。但就我们所处之时代,和我们担负之使命言,人过于规行矩步,注重细节,亦见生命之拘束而推拓不开。现今之所需,是要有风力,要有凸显之气象。要表现观念之方向。否则不足以言担负。我与诸位相处是相勉以道,而以超越吾人而上之的一「生命之途径」以为法、以为模型。而人之尊崇师长,即是使「道与人合一」。学生尊崇老师,老师爱护学生、希望学生。说实了即是一人格之互相尊重。在不失其崇敬而互相爱护,不失其爱护而互相尊敬。此中有许多深微之道理可说。中国以前所谓「春秋责备贤者」是好的。「责而备」是寄予更大之希望,期以更重之责任,而最后仍是对其人格与以一更高之尊崇。但「讦以为直」则是不好的。有失恕道精神。师友相处是相互之承认,相互之鼓励。一方是提携,一方是增上。在此师友夹持中有无限之宽容,有无限之慰藉。人优游涵泳于其中,即能得一精神人物之提升。若一落于「讦以为直」之层次上,师友一伦即不能维持。(古贤以父子不责善,亦同此理。)此义在佛家亦甚看重。小和尚看其师父只是佛,没有凡夫,如我师是凡夫,我亦是凡夫。此实不易之理。熊先生平常脾气大,常教训人,其生命亦不尽顺适条畅,人常据以作批评。我从熊先生最久,我只是以他为老师而尊崇之,以他为一高贵之人格而敬仰之,常人之闲言苛语,与其生活之细微末节,根本不在我的意识中。人不到生命之最后,总不能期其如玉之圆润洁净。孔子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此是自己心安理得之言。而他人是否承认,则亦难说。故崇敬师长,当该以一崇高之人格而尊崇之,而视之同圣贤。人必有此宽宏之心量,有此虔诚之存心,始足与语圣贤学问。
  我在友会两年来之所讲,皆旨在提撕精神,凝聚心志,透露生命主体以拨云雾而见青天。故语语皆从天而降,自肺肝流出。诸位于此宜能刚拔自立,轩昂奋发。而人文友会成立之初衷,乃在成人文教。此是永恒悠久事业,要待人心大回向,形成新运会,则亦是理所必然势所必至之事。现在只是要顺两年来所开出之理路,各就所长,踏实用功。先求在学问上能站得住,分工合作,一致而百虑,殊途而同归。则新时代新学风之开创,与第三期儒学之复兴,庶乎可期。这是我对诸位的期望,也是时代所赋予我们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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