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黑格尔哲学与存在哲学

  理性之架构表现,注重知性之作用,是一静态的讲法。通着黑格尔历史文化及《权限哲学》讲是动态的讲法。这皆是往外开。到黑氏即把往外开此一意义充分的展露出来。中国文化发展到现在实需要此一部份。因宋明理学家乃做的往里收的工作,到阳明即已至颠峰,此后乃形成一大闭塞。故需往外通、往外开。但在西方则反是。近代西方思想,可说整个是往外开。而黑氏由向外之疏通致远的工作实已到家(充分实现)。峰迴路转,其思想实应转而往里收了。此一大转向之「机」即从黑氏那里逼出,然而黑氏以后百年来的西方文化大体仍是往外开,不但是往外开,而且是向下堕,堕于自然主义、功利主义、唯物主义,全失黑氏由内向外之理想主义。这也是存在主义盛行于欧陆的原因。(存在主义之在欧洲大陆出现,亦可说理有必然。盖西方文化之大传统在欧陆,而欧陆的人历史经验多,对于艰苦之意思体会亦较深切,故能出现存在主义之哲学。)而此一「机」之所以自黑氏逼出,乃因黑氏向外开所成之泛理性主义、泛可知论。他将一切皆予以理性化而纳入其大逻辑系统中。因之与黑氏同时之谢林在一次讲演中,乃说到黑氏之思想有一问题不能解决,即先从其纯思想(纯实有)过渡不到具体之存在。讲演时少年黑格尔派的恩格尔斯、巴古宁、契尔克伽德等皆在座。这些人皆不满于黑氏「纯思想」一线发展,而契尔克伽德且以谢林之说法仍不够。此即表示谢林之哲学,仍不接触具体之存在,由存在的观点以讲人生,体悟道德宗教之在「存在的人生」方面之作用。此即说明自黑氏所逼出之此一往里收的「机」,经谢林之挑破,而蕴藏于此丹麦哲人(契氏为丹麦籍)之思想中,到现在之存在主义始真正发出。

  然而黑氏哲学之毛病则颇难说。社会一般之批评大体皆不对。少年黑格尔派也不真懂黑氏。然黑氏影响之所以如此之大又大半靠马克思之力量(马克思亦系少年黑格尔派),而马克思即是最不懂黑氏且最坏黑氏之学者。一般人极难欣赏黑氏,故亦不赞成黑氏。如今社会上之喜欢讲黑氏,则大概从共党来。此乃政治之关系,故大生搅扰,因之连辩证法亦不得真解(倒是佛家与道家反真能懂辩证法)。人常批评黑氏讲国家,以为有助于极权。讲历史哲学即有碍于历史之求真实及其客观性。时人此种浅薄无聊之论,大概由英、美来。因英、美重科学分析等,是经验主义的、功利主义的、实在主义的(依理中国人之思想绝不会停在英、美思想之层次上,此只表示今日中国知识分子之不长进而已),欧陆之人绝不至于此。

  存在主义批评黑氏则很简单,即不满其将宇宙说成一纯思想之系统。纯粹思想是抽象的普遍的,黑氏讲宇宙乃以「纯有」为起点,由纯粹逻辑推出来,以成一合理之系统。此必把握普遍性。它透过具体事实以把握理,即扣紧具体事实来分析透显其背后之理。而纯粹之「有」是极端抽象的。即将差别相抽掉,而成为抽象之普遍性、不决定性,光秃秃的。在此纯有即等于纯无。如何从纯无演变成有,此即必使纯有在辩证之发展过程中,步步限定和决定其自己而显出眉目来。即演变出具体世界中各种领域(大别之为自然的宇宙与精神的宇宙)可理解的诸范畴。将自然世界之有机无机,精神世界中之诸成分一同展露其「本质的根据」。凡可理解的必有一「理」(朱子之理、柏拉图之理型皆是理,上帝即为理之综汇)。而讲范畴则康德是分解的讲法,是散开的,不能统一,黑氏之诸范畴即在辩证之发展中统一起来。然其创造之大系统虽「放之则弥六合」,但它是单线的同质的发展,是一条鞭的,它如同滚雪球,越滚越大,但总是雪。故看康德很是熨贴,看黑氏则否。(然能落到具体事实上即好了解,即亦熨贴。)故人看黑氏书,鲜有不起反感者,故黑氏之大逻辑系统实可不必要。然而谢林之批评黑氏则并不中肯,因黑氏本不必要推出具体之存在,而是要演出范畴。(即只能推出人之本质,而不能推出人之存在。)故黑氏之意只在说明存在,而不在推出存在。而契尔克伽德则批评黑氏之所讲,都是抽象的、普遍性的、非存在的、非人格的、非个性的、非具体的,皆是客观化的、理性化的、形式化的。乃将原始生命放出去投射到普遍性的纯理世界中。此即不能接触真实人生。契氏此讲法是从存在之观点上讲,非从理智的思辨上讲。纯思辨地讲道德宗教之所以可能之理是讲哲学。而契氏乃从道德宗教之体现上讲。此即要实践,要去做如何成为基督徒的工夫。重「如何」(how),而不重「是何」(what)。契氏此一途径,却正是中国文化所走的路。儒释道于修行中成圣成贤,成佛成道,皆是实践的,理学家讲学问亦绝不离开实践而讲道。故中国以前讲学倒真是从存在的进路入,非从纯思辨之观点讲。盖要享受道福,必在具体之人生实践中体现道福。故黑氏讲道德宗教是解悟的,尚不是证悟的,多重其文化上的价值,而未措意于人格上的受用、个人践履上的体现。但黑氏可答辩他只是讲明道德宗教之本质。故他只负说明之责,而非实践的。讲学问本可有此两面,非必黑氏为不对也。

  讲学问可从非存在之观点转到存在之观点。黄宗羲所谓「心无本体,工夫所至即是本体」,即将非存在的统摄到存在中来讲。此是践履的。而在西方二千多年则皆是非存在的讲。是理论的非受用的,故不了解具体真实之人生。至契氏乃力反黑格尔哲学。然要讲历史文化、讲国家、讲政治法律,则必讲客观化,盖如此,才能开人文世界。如要道福,建立人格,觉悟振拔,得重生,即需走存在之路。(与上帝同在即有道福,但此不能讲历史文化,要讲即须通出去。)故契氏主要乃反黑氏之泛理性之系统,和泛可知论。把宇宙之奥秘置于智之玄思之照射之中,皆可知可解。此只是思辨的,非存在的。此于存在的人生之艰苦奋斗,并无多大助益。至少也不是直接相干的。孔子五十而知天命,也只知此天命而已。从其「知」言,是可知(智光已照射到了);从其所知的是「天命」言,则又是不可知,有一超越者在我之外。凡成圣者,皆承认宇宙有无限之神秘,故有广大之心量与谦卑之情。但从哲学思辨上讲,即必如黑氏般讲;而从存在讲,却又不能如此讲法。讲历史文化,必讲发展、讲进步,而自存在上讲道德宗教,即各自圆足,乃一永恒。是又无所谓发展。亦无所谓未来胜于往昔。中国文化即如此形态。(吾在《历史哲学》中以「综和的尽理之精神」与「综和的尽气精神」说中国文化也是此意。)然此虽是真理,而吾人自己反省又觉不够,故需往外通以开出外王。存在主义同时亦反笛卡儿之「我思故我在」。由思所显之我之存在,乃逻辑之我,非存在之我。其存在是「思」,实非具体的存在。此即不能讲道德宗教。但要讲科学知识,则也不能少此一套。此只能说各有所当。

  契氏思想之出现,实一眼看到西方近代思想末世衰微之倾向。非人格的倾向、非立体的倾向。故一反其传统而主往里收,即重归自己之主体肯定人格个性,以另开闢出一光明之源,透露一真生命之机,吾人顺契氏之学回到自己来接中国学问,当能有一番新意思。吾人之讲法也能较契氏为积极。故我们固不反对存在的,亦不反对「非存在的」。逻辑数学科学知识是非存在的,而「存在的」不只是道德宗教,而客观实践的历史文化民族国家也是存在的。不能认为往外开,客观化,即是「非存在的」。不过有本末而已。道德宗教之存在的是本。它真是价值之源,真是光明之所在。你若不解,乃你自己之堕落。最近我给唐先生写信,内中曾提到西方哲学亦有天地人三才之鼎立:传统哲学(即自希腊哲学到笛卡儿康德黑格尔之系统)表现「天」德,怀特海的自然哲学表现「地」德。存在主义即从人生说以尊崇「人」。中国古代讲天地人三才并建,而尤重参天地赞化育之人,此正是存在主义所表现之意向。吾人从存在之意义了解具体之人生,再来肯定道德宗教,此正是我们人文友会成立之初念(即成人文教)。近代中国人对于自己之文化懵无所知,纵有谈论亦失本旨。存在主义之思想正给予吾人一新刺激,逼使吾人回头是父。凡我人文会友在此尤应发大心立大愿,以全幅生命贡献于中国文化之创造与复兴,故我渴望诸会友皆能认真读书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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