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无可奈何的缺憾

  ㈠各位会友,今天是我们人文友会第十一次的聚会,我们自有友会以来,精神很好,上次聚会恰好是国历元旦(上次聚会,仅复习前讲与自由交谈,未做记录,亦不计入会次),离开不远的礼堂上虽在唱大戏,可是大家并不往顾,依旧是兴趣盎然的听讲,而我倒是有时随便一点,这就是师友夹持。这个意思,我在这里提一提,是说这种气象是很不容易的,务须常常保持。以后大家到别的地方,必须知道取友。朋友虽不可滥,但益友绝不可少。如无益友,则学问很难进步。以熊先生说,他老年就有梁漱溟先生等几位老友。有些人虽已在社会上成大名,但是并没有真朋友,老年人无朋友,也是可悲哀的。取友须有眼识,认得真。在今年这最后一次聚会里,我想说两点意思:一是结论方面的,一是未来方面的(即将来向那一方面开展)。关于结论方面,不是指所讲的内容,而是指我们做人的态度、志气、精神生活、文化意识,以及客观情绪。我想,人生总是有缺陷的,生在这个时代,尤有缺陷,有些人称赞缺陷之美,但我在这里说的,乃是指的令人无可奈何的部份,这是天生的,好像基督教说的原罪一样,这需要补救,才能无缺。假定我们生来有三乐(「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而且天赋的身体、智力、相貌等均好,衣食不愁,情感意志亦能平均发展,那么这可算是特别幸运,生而无憾。可是有些人就不是这样,总有许多缺陷,不能圆满,还有些人根本无一面之长,身体精神方面均不行,这真是可怜虫,由此可见得人生是有限的,佛弟子常说:「人身难得,中国难生,佛法难闻,生死难了。」我想,我们既生而为人,又为中国人,这已是难得了,但缺憾总不可免。《水浒传》上的武大郎,是一个大缺憾,极其可怜。我们这些人并不像他,总比他好。但是生在这个虚无的大时代,想想真有无可奈何之叹,这时代整个儿是个荒凉!我们讲讲这个,反过来就要求个无所憾。我们从人生本质缺陷的了解,反过来要有精神的奋斗,以求无憾,然而古今中外,谁才称得上是这种无憾的人呢?我想就是孟子。(这里不举孔子为例,因孔子已超过了缺陷与不缺陷的境界。)我们要以孟子为标准,要敦法孟子。他如泰山一样,所谓「泰山岩岩」。诸位如感到自己一无所有,即是在自己身上已落实。反过来,翻上来,学孟子,如泰山岩岩。这个时代本来是个大缺陷,全垮了。我们要有志气,要知道自己本身有大缺陷,再知道时代的大缺陷,那么必须先求自己无缺陷、无所憾,如泰山一样,泰山虽不太高,但它有个大气象,钱宾四先生曾谓泰山上的石头个个是方方正正,一大块一大块的,落墨不多,天然有个气象,并无许多曲折,就好像孟子。宋儒通过泰山来了解孟子,钱先生此话是通过孟子来了解泰山。我们从这里来了解一个无憾。要作到像孟子泰山那样的无憾,我们要落实从日常生活上步步作去。譬如读书须读堂堂正正的书,即读几本重要的经典。即走堂堂正正的大路,不要走小路,古今来的学问纲领,并没有好多,多的只是枝叶。至于写文章呢,也不要走小路,即用辞行文,第一不要尖酸刻薄,不要玩聪明出花样露轻薄。古人都重典雅,保持相当的体统,民国以来,都把体统打掉了,第一个是吴稚晖先生,他的文章是丑角的文章,不可学;其次是五四运动打中国的老文化,骂孔子为孔老二,骂郑玄为郑呆子,轻薄之至。再科玄论战,更是引用下流的字眼相嘲骂,以致共产党出来,尤其极刻薄之能事,经过这几次的演变,大家司空见惯,到了现在,一般报章杂志的文章,都是讥讽、刻薄、出小花样。我们的会友绝不要染这种习气,要讲就大声的讲,不要尖酸刻薄的骂人。君子存心忠厚,讲是非不可不严,但不可尖酸刻薄。假使骂人弄久了,以为天下的正气都在我这里,那就是自己先已受病。从前郑板桥曾说:「题高则诗高,题矮则诗矮。」我们现在写文,要以此存心,以此落墨,才不伤自己,不伤家国。假使写文的人没有尖酸刻薄的心,则天下就好了。现在就要从我们开始。又关于「说」的方面,以前梁任公先生曾做了篇文章,专门论消遣。的确有很多的人,口唇天天在动,常常在动,可是都是些废话,所谓「言不及义」。我有时对有些人来访,我又不回拜,好像没有礼貌,其实我即在避免无聊,我实在没有那无聊的心情和工夫去说那无聊的废话,现在做官的人,却偏偏要善于无聊,到处说假话。我们并不是说天天板着面孔作圣人,但总不要油腔滑调,总要有点界限,总要站得往。佛家说「身、语、意三业」,所以说话不可随便。并不是说要大家「三缄其口学金人」。乃是说我们要说就要有真是非、真性情,不无聊。如果嘻嘻哈哈的无聊弄久了,就变成了轻薄。我从前在北大读书的时候,第一次在公园中见到熊先生,他那时身体不好,戴了顶瓜皮帽子,像一位走方郎中,大家当时也在闲谈,总是说些不相干的话,忽然他大声地说:「当今讲晚周诸子,只有我熊十力一人!」他这种话,即表示他的不凡,他能不耐烦无聊而挑破它,这即是豪杰。我当时直觉得他是在发狮子吼。我们晓得人的聪明,本来差不了好多,他能挑破,即非凡人;不能挑破,即是凡人。我们不要无聊说废话,自己不无聊、不说废话、能挑破,便是自己能截然煞得住,这便是透了一个真是非、真性情。为自己立规矩,为社会立界限,这便是「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此即所谓方正。说大了,即是大方大正——这是对症下药,对治这个时代的第一诀窍。大家现在天天忙,却天天在耍小花样,陷在曲沟里,一点没有用。我们要挽救这时代,必须「大方大正」!对付共产党也非如此不可!大方大正是最简单的路,是最易走的路。人能如此,即可以无憾,而精神饱满。我们看孟子永远看不出萎缩的样子来,只见到光辉、精神!所以我常以三语说他:「满腔是文化理想,通体是光辉,树立道德主体之孟子。」我们有时对一复杂的问题很难解决,但一转至另一境界,几句话则可解决,这要看自己的智慧如何、精神如何,对僵局能不能挑破?——以上所说的是在这年冬希望大家要求一个无憾,要学孟子!古人说:「人生得一知己,可以无憾。」我今天所说的,不是指这个,而是指自己本身的无憾。

  ㈡再说我们的友会将来向那一方面发展的问题。最近张君劢先生著了一本书叫做《中日阳明学比较》,从美国寄回来托我看一遍,然后发表。他引日人的话认阳明学有两方面:⑴事业;⑵狂禅(日人称枯禅)。日本阳明学,得其事业一面,中国阳明学得其枯禅一面。张先生的书即根据这两点意思写的。日人以王学开国维新(如吉田松阴、西乡隆盛、伊藤博文,均因王学事业一面之影响而有助于国家。)在中国却向狂禅方面发展,竟致明朝亡国,而忽略了事业的一面。张先生叫我看了后,做篇序,我不敢为前辈做序,只做了篇校后记,我以为日人之所以能有开国维新的事功,乃在其有积极殉道的精神,能忠于真美善之 idea,即有其超越的精神(西方人超越的精神最好),不过日人在此的超越是日人的情调。殉道必须有超越的精神才行,日人的殉道精神是积极的,是自己创一个环境来殉,如西乡隆盛、吉田松阴等。至中国人就缺这种超越的精神。儒家的好处在这里,毛病也在这里,除超越的精神一点外,日本的历史发展至明治,有了客观理想,出现了时代的公共问题。为了解决这公共问题,就有这客观理想,于是产生了客观精神。因为有了客观问题客观理想,一定会产生客观精神。现在我们所处的时代有客观问题,但客观理想客观精神总不出现,大家讲自由民主,只变成了享受的自由民主。我们二千年来社会形态、政治形态未变,所以时代中客观问题、客观理想不易形成。所以只是一治一乱的重复,至于草莽英雄的打天下,这并不是具备客观理想解决客观问题。王阳明讲学,首先反朱子,他要讲转移风气,一落到风气上,即落在个人的道德人格上。至其弟子,如王龙溪及泰州学派,就变成狂禅,圣贤之教,既不精纯,而事业亦不出现。中国所缺的是客观精神与超越精神。自从春秋时墨子反儒家起,就讲事功,后来法家也讲事功(法家并不代表事功,以后再讲),南宋有浙东学派亦讲事功。明末王船山、顾亭林、颜李学派,皆反王学,重事功(船山稍特别,与顾、颜、李不同)。乾嘉年间的考据,亦是要求事功致用的变形。民国以来,讲科学乃至科学方法,亦是要求事功致用。可见在中国文化生命里,自墨子起直至今日的胡适之,总有一要求事功的暗流。但要求事功是一回事,而事功精神又是一回事。只知要求事功,而事功精神实不具备,故事功总出不来。为什么如此,即是中国缺乏客观精神和超越精神。这些年来学科学的都做官、做校长,现在要提倡科学,就当该去做物理家、化学家,为何要去做官、做校长呢?按王学本来就有实践在内,为什么发展至后来变为枯禅呢?这由于王艮、王龙溪等人对王学肯要处未能握得住。王艮等人都是怪人,都有侠气、有浪漫精神,做大事业本来该有侠气与浪漫精神,其所以不能成事功,即在其缺乏客观精神与超越精神。因此,我们将来所要注意的,即是了解我们中国学问的长处和短处。然后求一大的事功,不是求自己的事功,这是很重要的。有了这个,我们才能生存,否则我们也活不下去。我们将来即顺着这一方面讲下去,使大家有一了解。今天所讲的,大体即是这样。

讨 论:

㈠吴璵问:中国过去的法家重客观精神,而现在亦重法治,但先生却说现在出不来客观精神,这是否有矛盾?

先生曰:
  我刚才已经讲过,客观精神须有客观理想才能出现,而客观理想的发生,又须有客观问题。中国的社会几千年来,都是一治一乱的反覆,其社会形态政治形态根本未变,所以一直缺乏客观精神。过去的法家不能代表这种客观精神,现在的法治是指民主政治言,与以前法家的法治不同,而民主政治之出现,正是要靠客观精神,这正是我们今日所要求实现的。要想出现民主政治与科学,非先有客观精神不可。

㈡牟其霖问:我觉得我们中国现在好像有一种外在的力量在束缚着我们,或有一种学术风气在为大家洩气。照道理讲,现在正在反共抗俄,已有理想,为什么不能有客观精神出来?

先生曰:
  任何力量不能束缚我们,只有自己束缚自己。至于学术风气的洩气,实在是有点,不过这只要加以疏导就行了。所谓理想,是要将问题归到自己本身,再从自己的生命里涌现出来,有其自立之道,不是对刺激的直接反应。直接反应,只是被动,不是理想。我们现在这里就因为没有理想,只是直接反应而已。现在我们都僵化在这里、纠缠在这里,精神透不出来,这是个很大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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