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格尔与王船山

  黑格尔与王船山相提并论,好像有点奇怪。实则他们两人很有相似处。这两位不同国度不同时代的大思想家,依照传统的标准说,都不算是好的哲学家,而却都是好的历史哲学家。

  黑格尔的影响大极了。也因他的影响力而令人起反感。这不但是因为马克思受他的影响而讲唯物辩证法的缘故,也不但是因为他稍重视国家与全体遂令人联想到希特勒的极权独裁的缘故,而且我还可以指出这都是不相干的。因为马克思虽受他的启示而讲辩证法,然既是唯物辩证法,则已与黑格尔所表现的辩证法根本不是一会事,又马克思已彻底主张了唯物论,此又与黑格尔的学术精神风马牛不相及。不能因为马派的缘故,遂对黑格尔生反感。黑格尔影响了马克思,马克思亦受了他的影响。但两人的思想内容,既决然相反,这就不能有任何爱憎上的牵连。马克思自是马克思,黑格尔自是黑格尔。好像李斯、韩非自是李斯、韩非,荀卿自是荀卿。他们虽有师徒上的关系,然荀卿自是儒家,而韩、李自是法家。子之于父,且有不相肖者,何况师徒?至于希特勒的英雄主义式的极权独裁,与其说是祖述黑格尔,勿宁说是表现尼采。当希特勒披靡一世之时,已有人喊出「是尼采还是基督」的呼声,让人们作一个彻底的抉择。却没有人说:「是黑格尔还是基督。」这可见希特勒的罪过,不能记在黑格尔的帐上。不能因为希特勒的缘故而抹杀黑格尔的国家论。作恶的人可以假借任何东西来作恶。极权自是极权,国家自是国家。岂便黑氏的国家论便有助于极权,拉斯基的国家论便如理如量?岂便黑氏的国家论便有助于极权,而厌恶希特勒的缘故,遂并国家而厌恶,绝口不敢讲国家者,便无流弊?(实则这种态度的流弊更大)无论如何,黑氏讲国家,是从精神表现价值实现上讲,是一个道德理性上的概念,文化上的概念,而不是种族优秀,人种优秀的生物学上的概念,尼采讲优秀,讲新贵族,是生物学的概念,而希特勒的种族主义正合尼采的精神,不是黑格尔的精神。复次,黑格尔讲国家,国家是一个有机的统一体,其自身固是一个整全(全体),然此整全,此有机的统一体,不是生物学上的有机体,而是文化上精神上的一个整全,一个有机统一体。此整全,此有机统一体,是赖各个体的自觉而显其个性,各个体有其真实的存在,而重新组织起来的整全或统一。他这种讲法是在消融个体性与普遍性的对立,而使之各有其真实的意义。此义,英国的黑格尔学派尚能知之。如鲍桑奎(Bosonquent)即说:

「非批判的个人主义一转即为暴民政治或极权专制。」

这显然是说,非批判的个人主义只有现实的自私的特殊性,而无理性上的正义上的普遍性,故个体性亦无真实的意义。黑氏派关于此问题显然是想经由对于个人主义的批判而透露普遍性,一方救住个性,使个体有其真实的意义,成为一真实的存在,一方救住普遍性,使理性、理想、正义、组织、全体等为可能,即亦有其真实的意义,成为一真实的整全或统一,而不只是浮虚无根的,或贫乏无内容的,只是武力硬压下来的整全或统一。此无论如何,不能歪曲,说此种理论是抹杀个性自由,助长极权。但是却有人偏把鲍桑奎那句话曲解为助长极权。此岂是虚心明理平情之论?以上就黑氏国家论,略说两点,以明与希特勒极权独裁完全无关。

  然则对黑格尔起反感的主要关键在何处?曰:这四五十年来的学风根本是经验主义,实证主义,唯名论,多元论,这种落下来的精神在支配。在这种精神的支配下,对于提升上去讲原理,讲本源,讲「普遍的精神实体」的学问,根本不能相契。故一看见黑格尔那种天罗地网式的大系统,根本就起反感,连了解也不想去了解。这不能完全归咎于黑格尔,也当反省自身自己何故必自封于尘下。但我在这里,愿意说说黑氏本人的毛病,以及其自己造成的烟幕。

  黑格尔的学问,一言以蔽之,曰「辩证的综合」。辩证表示在精神表现过程中义理的滋生与发展。借此动态的发展,将一切连贯于一起,而成一无所不及之大系统,故曰综合。然辩证的综合必有分解作底子。分解,或为经验的分解,或为逻辑的分解,或如康德之超越的分解。此则必须层层具备者。分解所以标举事实,彰显原理,厘清分际,界划眉目。故哲学的思考活动常以此为主要工作。但黑格尔在此方面的注意与贡献却甚少。他直接以辩证的综合出之。故读其纯哲学方面的书者,觉其所言好像是一个无眉目无异质的混沌在那里滚,如滚雪球,愈滚愈大,而且只是同质的滚,故读一百页可以预知其未来之一切,读竟全书,亦只是一个方式。这只是耍把戏。此病在他的《大逻辑学》中尤显。在这里,他亦表示了辩证的滋生发展思考方式。然辩证必须落于具体,有异质的成分。他却只从那个「绝对的有」(absolute being),「空无的有」(empty being)自身起辩证,展转往下滚,故为同质地滚,好像耍把戏。故读此书者很少不起反感的。在读的过程中,觉其说得津津有味,引人入胜,而且亦甚具那辩证的强度的力量,使人振奋。然而掩卷一思,爽然若失,茫然不知其意义之何所在。他全无入路,分际与眉目:直接从「绝对的有」往下滚。其病不在辩证法本身,而在使用或表现辩证的地处。他的目的固在想把各种学问领域的基本概念(范畴)都给引生出来,而且在有机的发展中都给连贯统一起来。然而他这种表现的方式却实在不可取。他是直接滚的方式。基本概念的讲明以及其连贯与统一,都必须有分解的根据,亦必须取间接的方式。若非对于哲学的全部境界及问题有相当的透澈,直接来这一套,实在是个闷葫芦。故在中国(实不只中国),近数十年来,实在无人能受用这部学问。在大学哲学系里,先生不能讲,学生不能听。所谓不能讲,并非不能照字面说,乃实不能受用它的意义。所谓不能听,一个青年亦实在无法接近这一套。然而黑格尔却究竟是个大哲学家,哲学系统里总有关于他的学问的课程。而讲他的哲学的却偏偏喜欢从他的《大逻辑学》讲起。实则讲黑氏,了解黑氏,根本不能从这里起,从这里入。而且我感觉到他这一部分恐怕要废弃,要死亡。

  他缺乏对于分解的注意与贡献,所以依照哲学的传统说,他不是个好的哲学家,虽然他的心胸识量很少有能超过他的,甚至我们说他实超过以往的任何大哲学家。他和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圣多马、康德、来布尼兹、罗素等人,为不同类型。这些人都很清楚、清明,都是走的分解的路子,不管是什么分解。所以这些人的学问都可以讲,可以学,可以接近。惟独黑格尔的「辩证的综合」之在纯哲学方面的表现却失败,令人无法接近相从。但是何以说他的心胸识量(解悟智慧)超过以往的任何大哲学家呢?这就因为他尚有关于「具体」的哲学,他的「辩证的综合」尚有在具体的方面的表现。我以为他在这方面的表现是不朽的,也在这方面见出他的识量解悟智慧实超过以往任何大哲学家,这就是他的关于历史、国家、法律、艺术等方面的哲学,也就是整个人文世界的哲学。但是不幸,这方面的哲学不是西方哲学传统的正支与主文。以往的哲学家对于这些方面虽并非无讲说,然却无精采,亦无人能达到黑格尔那种讲法。西方的哲学传统是以逻辑思辨为方式,以形上学知识论的问题为对象,所以精采都在这方面表现,而不在人文世界中那些具体的或实际的哲学方面表现。当罗素讲来布尼玆的哲学时,就说哲学愈远离于实际愈好。实际方面的哲学,如关于道德、伦理、人生等方面的,在来氏本人固已暗淡无精采,在罗素本人则根本不喜欢讲。最抽象的,最逻辑的那些问题,或最易接受抽象的思考,逻辑的思考的那些知识上的,逻辑上的,或形而上的问题,来布尼兹讲的都好,罗素亦擅长(虽然他对形上学亦不喜)。此即所谓「愈远离实际愈好」之意。此固就罗素与来布尼兹讲,然派别虽不同,而西方哲学传统的特性大体是如此的,罗素所言并不误。所以学西方哲学的或读哲学的,大体是纯然理智的兴趣,训练抽象的思考,逻辑的辩解,甚至也喜欢游心于玄谈,驰神于形上的冥想,而独不喜接触人文世界的事。在中国方面,则比较喜欢老庄与佛学,因为这比较能满足哲人理智兴趣与冥思玄想的兴趣,而对于儒家与宋明理学,则很难接得上。(宋明理学已有理智兴趣,已能冥思玄想,但因为是儒家,所以纯然理智兴趣的哲人便不喜。)所以关于人文世界,就像黑格尔以精神表现的立场,辩证综合的方式,讲得那样波澜壮阔,声光四溢,也不能引起哲人的注意。正因为这是人文世界的,这是具体而实际的。哲人都是超人文非人文或反人文的。所以在大学哲学系里,宁讲授他的《大逻辑学》,而毫不能接触到他的具体的哲学。又应知者,即使接近这方面,也有程度与学力的问题。老实说,这方面的学问是中国所谓内圣外王之学,是大人之学的大学。(从主方面说,是大学,从客方面说,是人文世界的学问,不是自然世界的学问。)接近这方面并不是容易的,亦不是纯然理智兴趣,逻辑思考,能把握而相契的。再加上这四五十年来经验主义,实证主义,唯名论,多元论,这些表示向下落的学风,那尤拉长了人们对于这方面的距离:根本不相即。西方哲学传统的本性,学哲学的人的本然兴趣,以及程度学力问题,近时学风问题,在在都使现在人们不易了解黑氏关于人文世界的学问,而且又很容易使他们起反感。所以讲到人文世界,都是照社会科学的样子去想(如政治学、经济学、法律学、社会学等等),进一步,讲理论的,也只采取拉斯基的立场,法国实证主义的立场,再不然,就是马克思的唯物史观,列宁的国家论。总之,绝不会正视黑格尔的成就。用种种轻薄之词、曲解之词来诟诋他、讥笑他。这是人的偏执自封呢?还是真理就止于此呢?

  西方的哲学传统是以逻辑思辨为方式,以形上学知识论的问题为对象,这所用的人的智力是「抽象的解悟」(abstract understanding)。然讲历史文化,甚至整个人文世界,价值世界,则必须有「具体的解悟」(concrete understanding)。而黑氏的「具体的解悟」实特强,可以说古今少有。普通社会科学以及拉斯基等都是停在抽象的解悟上讲人文世界。自然科学则只能用抽象的解悟。不进到具体的解悟,不能说是了解历史,解析历史。普通讲历史只是停在抽象的解悟上去记忆考据排比整理。这说不上了解与解析。黑氏具体解悟力特别强,故能精解历史,乃至整个人文世界,价值世界。故依照西方的哲学传统说,他虽不是好的哲学家(因为他不表现抽象的解悟与分解的工夫),而却是好的历史哲学家。(一般读历史的人,以为黑氏用一个死的形式或一个哲学系统来硬套千变万化的史实,故多荒诞。吾以为此言实是虚浮不相应的讥议。)假若他的逻辑学,尚有意义(虽是其表现方式为同质地滚),其意义必以其对于人文世界价值世界的解析为底子,实由此底子而蒸发出。他的深厚丰富而复杂的思想,如在逻辑学中而显为无眉目,则其眉目必落在实际而具体的人文世界价值中始能清楚地被界划出。是以在抽象的解悟中,愈离实际愈好,而在具体的解悟中,则愈归于实际愈好。(我当然不反对抽象的解悟,更不反对分解的工夫。)

  这情形同样表现在王船山身上。

  王船山这位伟大的思想家,他也是具体解悟力特别强的人。他虽然没有像黑格尔表现为「辩证的综合」那种系统性,但他比黑格尔为纯正。他的传统是孔孟以及宋明儒者的传统,所以他在基本原理与立场上,纯然是儒者德性的立场(黑格尔毕竟于内圣方面不足)。可是他与程朱陆王亦为不同类型者。程朱讲理,陆王讲心,门庭施设,义理规模,都极条理整然,可为后学之矩矱。这也就是说,他们都比较清楚明显,也就是说,都含有分解的意味(当然是超越的分解)。惟王船山讲性命天道是一个综合的讲法。他遍注群书,即借注书以发挥自己的思想。时有新颖透辟之论,时有精采可喜之言。但极难见出其系统上之必然性,也许都可为程朱陆王所已建立之原理之所含。所以其自己系统之特殊眉目极不易整理。友人唐君毅先生曾极耐心地将其思想线索逐一讲出,一曰性与天道论,二曰人道论,三曰文化论。共三篇,分见于《学原》杂志第一卷第二、三、四期,第二卷第二期,以及第三卷第一期。此作对于王船山之了解,实有很大的贡献。若通晓程朱陆王之所讲,则知船山所言皆不悖于宋明儒之立场。有人把他往下拖,讲成唯气论,实大谬误。他的思想路数,是继承张横渠的规模下来的。张横渠的思想在某义上说,亦是综合的,从乾坤大父母,气化流行,讲天道,讲性命。这里面也有理,也有气,没有像朱夫子那样有分解的表现。船山即继承此路而发展。他的才气浩瀚,思想丰富,义理弘通。心、性、理、气、才、情,贯通在一起讲,故初学极不易把握。即在此意义上说,他不是好的哲学家。但他却没有像黑格尔《大逻辑学》那样无眉目,同质地滚之毛病。

  他不是好的哲学家,但与黑格尔一样,同是好的历史哲学家。其具体解悟力特别强,故其论历史,亦古今无两。他那综合的心量,贯通的智慧,心性理气才情一起表现的思路,落在历史上,正好用得着。因为人之践履而为历史,也是心,也是性,也是理,也是气,也是才,也是情,一起俱在历史发展中厘然呈现,而吾人亦借此鉴别出何为是,何为非,何为善,何为恶,何为正,何为邪,何为曲,何为直,何为上升,何为下降。故其丰富的思想,在纯义理上不甚显眉目,而一落在具体的历史上,则分际厘然划清,条理整然不滥,立场卓然不移。由其遍注群书,见其心量之广。由其心量之广,见其悲慧上下与天地同流,直通于古往今来之大生命而为一。由其通于古往今来而为一,故能透过一连串的历史事象,而直见有一精神之实体在背后荡漾着,故见历史直为一精神表现之发展史,因而历史之每一步骤每一曲折,皆可得而解,得而明。而是非、善恶、正邪、曲直、升降、隆污,亦随时随事得而判。力反佛老之生心害政,力辟墨翟、晏婴、管、商、申、韩之不可为治道,痛斥苏轼之「以任情为率性」之为邪说。凡此种种,俱见其思想之条理,义理之严整,丝毫不差谬,俱因历史而厘清。然他决不是历史主义,现象主义。乃确见到创造历史之本原,据经以通变,会变以归经。他不像朱夫子之纯然是道德判断,然亦决不流于陈同甫「义利双行,王霸并用」之浮论。故其《读通鉴论》末卷〈叙论〉四有云:

「其曰通者何也?君道在焉,国是在焉,民情在焉,边防在焉,臣谊在焉,臣节在焉,士之行己以无辱者在焉,学之守正而不陂者在焉。虽扼穷独处,而可以自淑,可以诲人,可以知道而乐。故曰通也。引而申之,是以有论。浚而求之,是以有论。博而证之,是以有论。协而一之,是以有论。心得而可以资人之通,是以有论。道无方,以位物于有方;道无体,以成事之有体。鉴之者明,通之也广,资之也深。人自取之,而治身治世,肆应而不穷。抑岂曰:此所论者立一成之侀而终古不易也哉?」

  黑格尔论史证明人类历史并非无上帝,故曰历史即是「神统记」。而船山论史,则曰:「道无方,以位物于有方;道无体,以成事之有体。」是即史不离道,道即在史,虽无一成之侀,而却不能须臾离道。故曰:据经以通变,会变以归经。如是,依中国之学问说,则船山正证明历史乃「道统记」。惟有具体之解悟,乃能直透「道德的精神实体」,而见历史为精神表现之发展史。惟进到此境地,乃可以辟唯物史观之邪谬。而只是对于史料之记忆、排比、考据、整理,作抽象之解悟者,不与焉。

  我以上所说,对于黑格尔与王船山的学问内容,丝毫未有述及。本文的目的,只在请读者注意以下两点:

  一、要想了解黑格尔关于人文世界价值世界的学问,必须先了解抽象的解悟与具体的解悟之绝然不同,先须有此心境的预备与注意,然后方可另换一幅心思以求接近。了解具体的解悟,方可了解黑氏所说的「具体的整全」(concrete whole)、「具体的普遍者」(concrete universals)等词之意义,以及他所表现的「辩证的综合」之意义。(了解中国的内圣外王之学以及船山的史学,亦须如此。)

  二、由具体的解悟提起历史意识,文化意识,建立真正的历史哲学,正视人文世界价值世界之真理,乃当今开辟生命理想之途径以抵御共魔之唯一法门。

  四十三年《政论周刊》

发表评论

您的电子邮箱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 * 标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