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天台宗之圆教:从无住本立一切法A《维摩经玄义》论无住本

  《维摩诘所说经・观众生品第七》:
  文殊师利〕又问:善不善孰为本?
  答曰:身为本。
  又问:身孰为本?
  答曰:欲贪为本。
  又问:欲贪孰为本?
  答曰:虚妄分别为本。
  又问:虚妄分别孰为本?
  答曰:颠倒想为本。
  又问:颠倒想孰为本?
  答日:无住为本。
  又问:无住孰为本?
  答曰:无住则无本。文殊师利!从无住本立一切法。

案:「无住本」一词从此《经》出。鸠摩罗什解日:
  法无自性,缘感而起。当其未起,莫知所寄。莫知所寄,故无所住。无所住故,则非有无。非有无而为有无之本。「无住」,则穷其根源更无所出,故曰「无本」。无本而为物之本,故言「立一切法」也。(李翊灼校辑《维摩诘经集注》)
《经》文从「善不善」起步步向后追溯,至「无住为本」止,共五步。善不善以身为本,即依住于「身」。进而身依住于「欲贪」,欲贪依住于「虚妄分别」,虚妄分别依住于「颠倒想」,颠倒想依住于「无住」。此五步各有所依住,名曰五住。「住」者依住义,或依止义。有住即函有依住处。而最后一步颠倒想所依住的却是「无住」。「无住」者无所依止之谓。是则「无住」为颠倒想之本,而「无住」本身则无本。然则前五步之有本实皆是相对的暂时说,非究竟说。实皆是以「无本」的「无住」为本。以「无本」为本,实皆是无本,皆是「无住」。然则此无本的无住意指什么说呢?无本无住即无物,其本身不能有所指。如是,还而就暂时有本有住的五住烦恼说,这究竟无本无住的五住烦恼其意义是什么呢?这不能是别的,只不过是「缘起性空」而已。一切法无自性,即是无本无住。故鸠摩罗什云:「法无自性,缘感而起。当其未起,莫知所寄。莫知所寄,故无所住。无所住故,则非有无〔意即非有非无〕。非有无而为有无之本。无住则穷其根源更无所出,故日无本。无本而为物之本,故言立一切法也」。无住即无本,不必更说「穷其根源」。一切法究竟说无所住,无所本,即是空无自性也。空无自性而诸法宛然,此即「从无住本立一切法」矣。此是此语之「形式的解析」,即克就缘起性空而为通义的解释。故僧叡云:
  无住即实相异名,实相即性空异名。故从无住有一切法。(同上)
而道生云:
  所谓「颠倒」正反实也,为不实矣。苟以不实为体,是自「无住」也。既不自住,岂他住哉?若有所住,不得为颠倒也。无住即是「无本」之理也。一切诸法莫不皆然。但为理现于颠倒,故就颠倒取之为所明矣。以此为观,复得有烦恼乎?(同上)
此中「无本之理」即空如实相之理。颠倒反实即不实。以颠倒概括一切烦恼法,则一切法皆空无自性,既不自住,亦不他住,此即无所住,反而即以无所住立一切法矣。此无所住即表示一切法无本,无本即空也。以一切法无住无本所表示的空如之理为「实」,此非如通常肯认一最后的实有之体,此实有之体既是最后的,故不能再有所本,因此,此实有之体即是自住自本。「无住」是遮诠字,所遮诠的即是一切法之无自性,此即是「无本」矣。故无本等同无住,亦遮诠字。此并非以「无住」为表诠字,再问其有本无本也。文殊师利问「无住孰为本」,此只是顺名言问下去,并无实义,故维摩诘答之以「无住则无本」,不但「无住则无本」,实则无住即是无本。「无住」不是一实体字,乃是遮状字,其主词是诸法。无住即本,「从无住本立一切法」亦与普通从实有之体立一切法(例如从仁体起用立一切法)不同。诸法无住无本,是空。若从仁体起用,则一切法正是有住有本。是故「从空立一切法」与「从实有之体立一切法」正是两绝异之系统。前者是诡辞也。请记住这一点,此正是佛家智慧之独特处。
  僧肇解云:
  心犹水也。静则有照,动则无鉴。痴爱所浊,邪风所扇,涌溢波荡,未始暂住。以此观法,何往不倒?譬如:临面涌泉而责以本状者,未之有也。倒想之兴本乎「不住」,义存于此乎?一切法从众缘会而成。体缘未会,则法无寄。无寄,则无住。无住,则无法。以无法为本,故能立一切法也。〔案:此与道家不同,须注意〕若以心动为本,则因有有相生,理极初动更无本也。若以无法为本,则有因无生,无不因无,故更无本也。无住故想倒,想倒故分别,分别故贪欲,贪欲故有身。既有身也,则善恶并陈。善恶既陈,则万法斯起。自兹以往,言数不能尽也。若善得其本,则众末可除矣。(同上)
僧肇此解乃申衍鸠摩罗什之解,亦与僧叡、道生之解无以异。此三家解语大体是早期空宗之通义,即克就缘起性空而说,故是形式的解释。但到智者,则将「无住本」一词分从两面说,即法性与无明,无住即是「无明住地」,无住本即是无始无明更无别惑为所依住,而无明无住即法性,法性无住即无明,是故从无明立一切法,亦可从法性立一切法,此则更实际而周至,故由此展开天台宗之圆教,不只是缘起性空之笼统说也。以下试由智者、荆溪,以及知礼等之文献详为展示之。智者《维摩经玄义》(「义」字《大藏经》为「疏」,非是,今改)卷第二:
  三、明中道第一义观者,即为三意:一、明所观境;二、明修观心;三、明证成。
  一、明所观境者,前二观〔
案:即空假二观〕是方便,虽有照二谛之智,未破无明,不见中道。真俗别照,即是智障。故《摄大乘论》云:「智障甚盲暗,谓真俗分别」。智障者,依阿黎耶识。识即是无明住地。无明住地即是生死根本。故此《经》云:「从无住本立一切法」。「无住本」者,即是无始无明更无别惑〔〕所依住也。〔案:原「为」字省
  二、明修观心者,若修此观,还用前二观双忘双照之方便也。双忘方便者,初观知俗非俗,即是俗空;次观知真非真,即是真空。忘俗非俗,忘真非真。非真非俗即是中道。因是二空,观入中道第一义谛。虽观中道而不见者,皆是无明之所障也。当观实相,修三三昧。《大智度论》云:「声闻经中说三三昧,缘四谛十六行。摩诃衍明三三昧,但缘诸法实相」。今初,修空三昧,观此无明不自生,不从法性生也。不他生,非离法性外别有依他之无明生。不共生,亦非法性共无明生。非无因缘生,非离法性离无明而有生也。若四句检,无明本自不生。生源不可得,即是无始空,是名空三昧,空「无住之本一切法」也。〔
案:此依《中论》「诸法不自生,亦不自他生,不共不无因,是故知无生」,检「无明本自不生」。无明空,则一切法皆空矣。
  若尔,岂全同地论师计真如法性生一切法?岂全同摄大乘师计黎耶识生一切法也?问曰:各计何失?答曰:理无二。是二大乘论师俱禀天亲,何得诤同水火!

案:地论师、摄论师、《起信论》、奘传唯识,以及华严宗,俱是走分解的路。天台宗是「从无住本立一切法」,是走诡辞圆融的路,这是层次更高的消化,故最为圆极。玄奘与贤首俱在智者以后,但地论师、摄论师、《起信论》,则在智者以前,智者并非不知,彼自不走此路耳。纵使再加上玄奘与贤首,天台宗亦仍是超过之,盖彼等仍在《地论》、《摄论》、《起信论》之轨路中也。在这里,只如此点示,对于那一条长流不详加阐释。
  次观无相三昧者,即观无生实相非有相,不如暗室瓶盆之有相也;非无相,非如乳内无酪性也;非亦有亦无相,不如智者见空及不空;非非有,非非无相,取著即是愚痴论。若不取四边之定相,即是无相三昧入实相也。若尔,岂全同地论师用本有佛性如暗室瓶盆?亦不全同三论师破乳中酪性,毕竟尽净,无所有性也。问曰:各计何失?答曰:若无失者,二大乘论师何得诤同水火也?
  次明修无作三昧。观真如实相,不见缘修作佛,亦不见真修作佛,亦不见真缘二修合故作佛,亦不离真缘二修而作佛也。四句明修,即是四种作义。若无四修,即无四依,是无作三昧也。若尔,岂同相州北道明义,缘修作佛?南土大小乘师亦多用缘修作佛也。亦不同相州南道明义,用真修作佛。问曰:偏用何过?答曰:正道无诤,何得诤同水火!

案:地论师依相州南道北道分为南北两派。前言「地论师计真如法性生一切法」,即南道慧光系地论师也。又「地论师用本有佛性如暗室瓶盆」此该括南北道两派言。此言「缘修作佛」犹如「即工夫便是本体」也。「真修作佛」犹如「即本体便是工夫」也。
  今明用三三昧修一实谛,开无明,显法性;忘真缘〔真修缘修俱忘〕,离诤论;言语法灭,无量罪除,清净心一。水若澄清,佛性宝珠自然现也。见佛性故,即得住大涅槃。问曰:若尔者,今云何说?答曰:《大涅槃经》云:「不生不生名大涅槃」。以修道得故,故不可说。岂如诸大乘论师偏执定说也?今以因缘故,亦可得说者,若解四悉檀意,如前异说皆大利益众生,兴显佛法也。
  三、明证成者,若观无明因缘,入不二法门,住不思议解脱也。
  故此经明入不二法门,即是中道双照二谛,自然流入萨婆若海。此是观因缘即一实谛,不生不生证无作四实谛,亦名一切种智,亦名佛眼,即是入初地,见佛性,住大涅槃也。

案:以上由明中道第一义观说「从无住本立一切法」。一心三观破无明,即空「无住本之一切法」也。此「无住本」是顺《维摩诘经》文直接以无明为本立一切法也。然无明无住即是法性,亦可函以法性为本立一切法。
  《维摩经玄义》卷第四讲「本迹」处有云:
  第二、明不思议本迹义者,略为五意:一、约理事明本迹,二、约理教明本迹,三、约理行明本迹,四、约体用明本迹,五、约权实明本迹。
  一、约理事明本迹者,此经云:「从无住本立一切法」。今明不思议理事为本迹者,理即不思议真谛之理为本,事即不思议俗谛之事为迹。由不思议真谛之理本,故有不思议俗谛之事迹。寻不思议俗谛之事迹,得不思议真谛之理本。是则本迹虽殊,不思议一也。

  此以真谛理为本即以法性为本立一切法也。
  《法华玄义》卷第七上原书名《妙法莲华经玄义》亦云:
  一、约理事明本迹者,「从无住本立一切法」。无住之理即是本时实相真谛也。一切法即是本时森罗俗谛也。由实相真本垂于俗迹,寻于俗迹即显真本。本迹虽殊,不思议一也。故文云:「观一切法空如实相,但以因缘有,从颠倒生。」
案:此与上段文无以异。荆溪《释籤》解之云:
  初,理事中云「从无住本立一切法」者,无明为一切法作本。无明即法性,无明复以法性为本,当知诸法亦以法性为本。法性即无明,法性复以无明为本。法性即无明,法性无住处;无明即法性,无明无住处。无明法性虽皆无住,而与一切诸法为本,故云:「从无住本立一切法」。无住之本既通,是故真谛指理也,一切诸法事也,即指三千为其森罗。言从本垂迹者,此理性之本迹;由此方有外用本迹。是故始从理事,终乎已今。〔案:「已」者前来诸教已说事理乃至权实,皆是迹也。「今」者今《法华经》所说久远事理乃至权实,皆名为本。〕
以上智者两玄义文。但「无明法性皆无住」,此义不甚易明,兹再看荆溪之言详解之。
  荆溪湛然《维摩经略疏》卷第八〈释观众生品〉,详解「五住」以至「无住本」一段《经》文云:
  「又问」下,六番问答,一一正穷众生源,即成上观众生入空至中道之源。众生有此不生之恶,不灭之善,为四正勤之所遮持者,以何为本?即是穷研五住之本。烦恼虽多,不出五住。五住之惑,无明为本。推求穷窍,不见初惑所依之处,达其本源故。
  初,文殊问:「善不善孰为本」?次,净名答以「身为本」者,即是从末寻本。今现见,因有身故有善恶。身即身见。依此身见,具起六十二见等烦恼,起诸善恶。善恶即生六道。三界皆附我见。是以三界众生皆为我故,起善恶行。乃至三乘初心亦皆为我修道。当知身见之我为一切本,即是「见一处住地」,虽善恶无量,计我是一,故云「一处」。「又问」至「为本」,第二问答。初文殊问:身见为善不善本者,身见复以何为本?若身见无本而有,善恶亦应无本而有。净名答:身见以欲贪为本。若无欲贪,则无有身。故知欲贪为身作本。故大经云:「烦恼与身前后不可。虽然,要因烦恼,方乃有身」。是故欲贪即是身本。欲贪即是「欲爱住地」。所以然者,若断身见,犹有欲惑。
  「又问」至「为本」,第三问答。初,文殊问:若为欲贪为身本故,断身见已,犹有欲在者,欲贪以谁为本?次,净名答:「虚妄分别为本」。所以然者,虚妄之心种种推尽,或言离心出色,或离色出心。实无色心,但以虚妄,谓色异心,故起欲贪。断欲贪尽,犹有色心。虚妄分别即是「色爱住地」。
  「又问」至「为本」,第四问答。初,文殊问:虚妄分别是欲贪本者,断欲贪尽,有色爱住地,虚妄分别复谁为本?次,净名答「颠倒想为本」。颠倒想者,实无有心,颠倒计有,能生虚妄分别色心异故,有色爱。若断色爱,则不分别有色异心,但有颠倒之想计有此心。若但有心,即是「无色爱住地」。
  「又问」至「为本」,第五问答。初,文殊问,若虚妄分别以颠倒想「有爱」为本,断虚妄分别「色爱」尽,犹有颠倒想「有爱」在者,复谁为颠倒想本?次,净名答:以无住为本。无住即是无始无明,为颠倒有爱无色界之本。所以然者,若断颠倒想有爱无色界尽,犹有「无明住地」,二乘通教菩萨所不能断。《摄大乘》说:阿黎耶识是一切世间生死之本。故彼论云:是识无始时,一切之所依。
〔案:即「无始时来界,一切法等依」之偈语。「界」即指阿黎耶识说〕。此无明更无所依,故言「无住无本」。即是无始无明其力最大,佛菩提智之所能断。
  「又问」至「立一切法」,第六问答。初,文殊问:若颠倒想以「无住」为本者,断颠倒想有爱无色界惑尽,余有无始无明在,此无住无明复以何为本?岂无本而有?次,净名答「无住则无本」者,正言无明依法性,法性即无明,无二无别,岂得性还依性?当知无明为本,故十住见终,不见其始,诸佛如来终见始。若观众生入空至「无住本」,此则澈底穷源,至中道理。既言无住无本,即是众生虚空佛性。上来三谛皆空,又云:「从无住本立一切法」,即是世间出世间,有为无为,一切诸法皆从「无住本」立。何者?若迷「无住」,则三界六道纷然而有,则立世间一切诸法。若解「无住」即是无始无明,反本还源,发真成圣,故有四种出世圣法。故因「无住」立一切法。
  今用此六番问答穷窍本源,澈至无住,成上观众生三谛。何者,初问答明善不善,即是观世谛,众生如幻,皆从身见而生,未见真也。次三番问答断三界众生生死,即是观众生,良真如,〔如〕第五大等。次两番问答观众生无明覆于中道,名「无住本」若见中道道,即如「无色界色」等也。
〔案:如无色界色,如第五大等等,俱见《维摩经・观众生品》。〕中道无明是众生源,解惑之本,故言「从无住本立一切法」。
  问:无住即是无始无明者,何故名「无始」?
  答:身见等惑皆有所依而起,起则有始。此无所依,起亦无始,故言无始无明,即是「无住」。此有二解:亦言无住;亦言有住;亦言无本,亦言有本。何故尔?若检五住之本,前身见等皆约烦恼为本,故有始有住。今无明之外无复烦恼为无明本,故言「无本」。无本故无始无住,故言「无住则无本」。
  问:无明依法性,即是法性为始,何得言「无始」?
  答:若无明依法性是有始者,法性非烦恼,不可指法性为烦恼本,故言「无住则无本」,若依法性立一切法者,无明不出法性,法性即为无明之本,此则以法性为本。今经检覆烦恼之本,法性非烦恼,故言「无住无本」。既无有本,不得自住,依他而住。若说自住,望法性为他,亦得说是依他住也。说「自住」,是别教意;依他住即圆教意。
  问:若别接通明五住义,云何?
  答:若言四住是界内见思,无明得是界外,由界外流入界内。今反出,先断身见,次除欲贪等,后断无明,归无住本。此是别接通意
〔别教接通教〕
  问:别义云何?
  答:别教意者,界内见思不明「见一处」。何以故?此之四住非根本惑。如枝叶依树,而不依地。故界内身见有种种不同,不名「一处」,亦非住地。断枝叶尽,计有涅槃,此是迷法身而起。若见真谛涅槃是一法,名「见一处」。此见因无明起,故名「住地」,亦名「身见」。此从法身而起见也。若于变易依正五尘,生于欲贪,即「欲爱住地」。变易色心是虚妄分别,即「色爱住地」。亡色观心,犹见有心,即颠倒想,是「有爱住地」。此四,依「无住」起。即「无明住地」。无明之外更无可依,故言「无住无本」。
  问:无住有住有开合不?
  答:若合无明,祇是法性。法性无住,无明无住,故言「无住」。若开法性出无明,无明依法性,亦得言「有住」。有住者,住法性。住法性,非烦恼,即是「无住」。而约无明,明修无量四圣谛、论断伏者,此是别教就界外明五住义也。
  问:圆教云何分别五住?
  答:圆五住者,祇界内身见等四住有为缘集是迷「无住」而起。断见入涅槃所生四住,亦迷「无住」,起无为缘集。今圆观界内外四住皆至无住之本,故穷三谛众生之源,成上观众生如幻化,第五大
〔地水火风空,空为第五大〕,无色界色,皆不可得,入三谛也。如烟尘云雾,起虽重轻,不离虚空。重如界内,轻如界外,譬依法性有界内外世间诸法。如火星月日光照,除云雾,暗灭,虚空像现,譬依法性有界内外出世间诸法。故言「从无住本立一切法」。
  问:此虚空譬,岂有但空,不可得空之殊?
  答:空尚不一,何得有二?若约「缘尽相显」,非不有殊。如大乘经论有破虚空之义,即可以譬「但空」,显「不可得空」。

案:此上是荆溪《维摩经略疏》文。智者原有《维摩经玄疏》,共二十八卷(一云三十四卷)。后人患其文广,故荆溪略为十卷,此即曰《略疏》。智者原疏,则称曰《广疏》。自此以后,《略疏》盛行,《广疏》罕传。但北宋初年,其本尚存,但不入《大藏》。今《大藏经》亦无此《广疏》,但有荆溪之《略疏》。上引《维摩经玄义》,今《大藏经》题为《维摩经玄疏》,非也。盖该书开首即标释名、出体、明宗、辨利用、判教相,五重玄义,正合天台释经玄义之通例。此《玄义》共六卷(北宋遵式列目题为五卷)。而《玄疏》则二十八卷,当时即不入《大藏》,盖为荆溪《略疏》所代替。(参看遵式《天竺别集》卷上,「天台教随函目录」;影印《续藏经》第101册)。《玄疏》是就《维摩经》各品而疏解之,《略疏》犹如此,与《玄义》体例不同也。荆溪之略也,「言繁则剪,带义则存」(亦遵式语)。是则虽略,恐大体亦智者原文也。
  荆溪除《略疏》外,尚有《维摩经玄疏记》六卷,此在北宋时亦日《广疏记》,此亦是简释智者《玄疏》原文者。恐先有此记,后有略疏。《略疏》行而《记》亦废,今《大藏经》亦无此书。但北宋时,《略疏》与《记》两本并存。
  知礼《十不二门指要钞》解「因果不二门」中,有云:
  问:净名疏释无明无住云:「说自住是别教意,依他住是圆教意」。〔案:此即上引荆溪《略疏》中文,知礼只云「净名疏」。想智者原疏已有此义。知礼说疏是不分《广疏》《略疏》的,即《略疏》恐亦当作智者原文视〕。且随缘义,真妄和合,方造诸法,正是依他,那判属别?
  答:《疏》中语简意高,须凭《记》释,方彰的旨。
〔案:此《记》即荆溪《维摩经玄疏记》,或日《广疏记》〕。故释「自住」:法性烦恼更互相望,俱立自他。结云:「故二自他并非圆义。以其惑性,定能为障。破障方乃定能显理」。释「依他」云:「更互相依,更互相即。以体同故,依而复即」。结云「故别圆教俱云自他。由体同异,而判二教」。
  今释日:性体具九,起修九用。用还依本,名同体依,此依方即。若不尔者,非今依义。故妙乐云:「别教无性德九,故自他俱须断九」。
〔案:此语见《法华文句记》卷第一下。荆溪住常州妙乐寺,讲智者大师《法华玄义》及《法华文句》,人称妙乐大师。《法华文句记》亦可能在此时作,故当时知礼等即以妙乐称此《记》〕。是知「但理」随缘作九,全无明功。既非无作,定能为障。故破此九,方能显理。若全性起修,乃事即理。岂定为障,而定可破?若执「但理随缘作九」为圆义者,何故妙乐中「真如在迷能生九界」判为别耶?〔案:此亦《法华文句记》卷第一下之语〕。故真妄合,「即」义未成,犹名自住。彼疏次文料简开合,别教亦云「依法性住」。〔见上文引荆溪《略疏》文末〕。故须究理,不可迷名。此宗若非荆溪精简,圆义永沉也。
案:知礼此释,足见无明无住,法性无住,此一观念之重要。「说自住是别教意,依他住是圆教意」。此固「语简意高」,但所引记释,亦是略引。荆溪《维摩经玄疏记》,不载《大藏经》。是否尚有单行本亦不得知。但与知礼同时之山外智圆(孤山智圆)曾著有《维摩经略疏垂裕记》 一书,此书是解释荆溪《略疏》者,荆溪《玄疏记》文亦多录存于其中。《垂裕记》〈序〉云:「其荆溪旧《记》或与《略疏》符合者,则随段引用」。《垂裕记》卷第九解《略疏》「无住无本」以及「自住他住」义,引荆溪《记》文云:
  说自住即别教意者,荆溪云:是烦恼说法性体别〔案:「说」字当为「与」〕,则是烦恼法性自住,俱名为自。亦可云:离烦恼外,别有法性,法性为他。亦可:法性为自,离法性外,别有烦恼,烦恼为他。故二自他,并非圆义。以其惑性,定能为障。破障方乃定能显理。依他即圆者,更互相依,以体同故,依而复即。故别圆教俱云自他,由体同异,而判二教。今从各说,别自圆他。
案:此《记》文即上知礼所略引者,今幸存于《垂裕记》中。依此记释,则无明无住,以及「说自住是别教意,依他住是圆教意」,比较清楚。身见,贪欲,虚妄分别,颠倒想四住最后实皆依一「无始无明」,即根本惑。「无始」即无根、无本之意。无根无本即无住处。它不能自己停下而自住,而自成其自己;它亦不能有所依止,依他而住,而自成其自己。此即表示它无自己,它根本是一种迷惑。若一旦清醒,转迷成悟,则它当体即空如无性。空,如,无性,即是「法性」。「法性」者诸法之性也。诸法无性,以空如为性。从无始无明立一切法,一切法当体即空,无始无明亦当体即空。当体即空即所谓「不出法性」,言不能离乎空性也。故无始无明,无明无住无本,即函「法性」观念之出现。故鸠摩罗什、僧睿、道生等俱以性空、实相说「无住本」也。
  但「不出法性」,由此似乎亦可以说「无明依法性,即是法性为始」,如是,则言无明有住有本。但此「依」字实是虚说,是不能着实的。若法性只是空如之理,则说「无明不出法性」可,说「无明依法性」,「以法性为本」,则不可。纵使说之,亦无实义。此犹如依空说缘起,依缘起说空,此只是诠表上的「依」,并不是客观存有上的「依」,即并不是客观地依空而有缘起法也。若法性不只是空如之理,一切法收于心,则法性即心性,心之性是空是如,由此可以说真如心,心真如,则法性与真心为一,法性是空如之理,亦是真常之心,如是,则可以说无明依法性,以法性为本。但在此说「依」,此「依」是凭依之依,并非「生因」之依。无明凭依真心而起,但真心并不生起无明。故在此若说「无明依法性,以法性为本」,亦可遮之曰:「法性非烦恼,不可指法性为烦恼本」。此即表示法性非烦恼之生因也,即对无明烦恼言,法性并非其生因之本。如此,则无始无明仍是无住无本。但若就凭依之依言,则亦可以说法性是无明所凭依的本(法性是空如之理与真常之心合一的法性)。如是,则亦可以说无明有住有本。荆溪云:「若依法性立一切法者,无明不出法性,法性即为无明之本,此则以法性为本」(见上所引《略疏》文)。此所谓「以法性为本」即以法性为所凭依的本,而法性必是空如之理与真常之心为一者。此种心理为一之法性是天台宗所预认者,随文可见。如《摩诃止观》开头讲三种止观,说圆顿止观处即云:「法性寂然,名止;寂而常照,名观」。若法性只是空如之理,不与真常心为一,焉能说「寂」说「照」?是则法性亦能亦所,能所无二无别。
  法性义既如此,但如何能进而说无明法性两皆无住呢?又如何能于此两皆无住而分判别教与圆教呢?法性与无明两者俱可以说「自」说「他」。就其自己说为「自」,就其相对而言,互以对方为他:无明以法性为他,法性以无明为他。既皆有自他,进而亦可皆有「自住」与「依他住」两义。但这「自他」与「自住他住」俱可有不同的说法。如果「无明(烦恼)与法性体别」,则自他是「体别」的自他。「体别」之体不是理体之体(不是空如之理这个体),乃是事体之体,即无明法性这两个概念当体自己,因而亦就是「当体」之体。这个「体」字是虚说,即两者各有独立的意义,各是一独立体。「法性」当然不是事,故于法性说「事体」亦是虚说。但以名言出之,总有「法性」这个概念,即普通所谓总有这回事,因而遂笼统地亦以「事体」说之。既可笼统地以事体说之,即可紧接着以「当体」说之。事体、当体只表示两者有独立的意义,各是一独立体,此即所谓「体别」。此是分解地说。凡分解地说者,总可说「体别」。虽是体别,但两者却并非不可有依存依待的关系。例如无明虽非法性,但其起也,却须凭依法性而起,此即无明之依待于法性,亦即无明之「依他住」。法性虽非无明,但为无明所覆,则随逐于无明,此即法性之依存于无明,亦即法性之依他住。此两「依他」实是在体别的自他下的依他,亦即是体别的依他。体别而依他实只是「真妄合」的依他。两者合不能算是「即」。此种依他亦是分解地说者如《起信论》与华严宗之所说。如此说者,天台宗即判为别教。体别的依他即是别教。「故二自他,并非圆义。以其〔无明〕惑性,定能为障。破障方乃定能显理」。荆溪于《法华文句记》卷第一下解「别教观无生智」中亦云:「真如在迷,能生九界〔六道众生加声闻、缘觉、菩萨为九界〕。即指果佛为佛法界,故总云十〔十法界〕。是故别人覆理无明为九界因。故下文中自行化他皆须断九。九尽方名缘了具足,足故正因方乃究显」。又云:「但理为九界覆,而为所依。法界祗是法性,复是迷悟所依。于中亦应云:从无住本立一切法。无明覆理,能覆所覆,俱名无住。但即不即异,而分教殊。今背迷成悟,专缘理性,而破九界」。因为无明与法性体别,「法性」即是「但理」。「但理」云者意即「但只是理自己」,亦即真如空理自己,就华严宗言,即真常心自己。「但理」为九界所覆,亦为九界之所依,故破除九界,始能显出「但理」而成果佛。「背迷成悟,专缘理性,而破九界」,此即所谓「缘理断九」也。别教之所以为「缘理断九」即在真妄(法性无明)体别而依他。此依他是真妄合,而不是「即」。故欲显真,必须破妄。此即所谓「即不即异,而分教殊」。「即」是圆教,「不即」是别教。故即不即的关系甚大。故依他有「即」的依他,有「不即」的依他。「不即」的依他是「体别」的依他。「即」的依他是「体同」的依他。
  然则何谓「体同」?荆溪云:「依他即圆者,更互相依,更互相即,以体同故,依而复即」。此所谓「体同」意即法性无明同一事体也,只是一个当体,并不是分别的两个当体。法性当体即是无明,无明当体即是法性。这两者不是分解地拉开说,乃是紧扣在一起而诡谲地圆融地说。这诡谲地圆融地说的「体同」即是圆教之所以为圆教,是圆教之典型,而此一表象模式乃为天台宗所把握。严格地说,分解的表示不能有圆教。《起信论》与华严宗是超越的分解,以唯真常心故。唯识宗是经验的分解(亦可曰心理学的分解),以阿赖耶无覆无记仍是染污识,非真心故。经验的分解固非圆教,天台宗判之为通教,华严宗判之为始教,即华严宗之超越的分解,虽以真心统摄一切,亦非真正的圆教。徒自佛法界自身的大缘起陀罗尼法(因陀罗网)说圆教,那只是佛果自身的分析说,缘理断九,而顶在一层面上的分析表示的圆融,此即贤首本人所说的「别教一乘圆教」。别教者专就毗卢遮那佛法身说之谓。贤首虽说这是「称法本教,非逐机末教」,然毕竟是隔绝。即因此隔绝,故天台宗以「缘理断九」说之,而即依「缘理断九」说其为别教,非圆教,此并不误也。因贤首本人亦明标之以「别教」故。虽后面赘上「一乘圆教」,实只是就佛法身分析地说,吾可名此为「分析的圆教」,而非「综和的圆教」。此实不真是圆教,而只是别教也。依此,吾可说在超越的分解下所表示的分析的圆教实只是别教,而在诡谲的圆融下所表示的综和的圆教方真是圆教。这是两个不同的模式。只有在诡谲的综和下,方有圆教。在分解的综和下,则只能成别教。此是了解天台圆教的根本枢纽。「体同」之依即即表示出这个枢纽。
  在「体同」上,「法性」当然亦可以说「自」,但此「自」不是「体别」的自,因而其「自」当体即是无明,此即自而非自,自即是他,并不是离开无明别有一个抽象的「但理」的法性,亦不是离开法性别求一个抽象的孤调的无明。反之,无明亦当然可以说自,但此自亦不是体别的自,因而其自当体即是法性,此即自而非自,自即是他,并不是离开法性别有一个无明,亦不是离开无明别求一个法性。自即是他,即表示两自俱是依他住,而此依他住是体同的「依而复即」之依他住,此不是真妄和合义,乃是诡谲的「即」义。因此,「故别圆教俱云自他,由体同异,而判二教。今从各说,别自圆他」。此最后一句意即:依体同体异底差别,将自他分开个别地说,别教虽亦说依他住,而实是自住,故云「别自」,意即别教主「自住」也;圆教虽亦说自住,而实是他住,故云「圆他」,意即圆教则主「依他住」也。此即结成《维摩经略疏》「说自住是别教意,依他住即圆教意」之语。
  人可问曰:既这样的「依而复即」,然则无明终不可破乎?曰:当然可破,而且定须破,否则焉能成佛?曰:既破无明成佛,则成佛后之法性岂非无「无明」可即?焉能必说:「法性即无明」为圆教?「无明即法性」总可说,「法性即无明」则有时亦不可说,此即示此语不是一必然的命题。曰:此诚然也。但须知这「体同」的「依而复即」是关联着迷悟说,不是一往无条件地平铺地说。众生无始以来即在迷,顺此迷而说「法性即无明」,此语是必然的。悟时,无明即明,则「无明即法性」亦顺前语之为必然而为必然的。在迷悟之低昂中,吾人即由此两语所表示的「体同的依而复即」表示圆教,不是离开迷悟之低昂平铺地说此两语为圆教也。而且进一步,不只是法性与无明两者相依即,当说「无明即法性」时,法性即具带着十法界而为法性,此即所谓性具或理具,此是悟中的性具或理具;同时,当说「法性即无明」时,无明亦具带着十法界而为无明,此是迷中的性具或理具。是这样的体同依即方是圆教,亦必如此,亦可说「从无住本立一切法」。
  有迷悟,故须转迷成悟。有迷悟即有染净,故亦须转染为净。但十法界之法门则常住不改,一切皆性具,即一切皆性之德。故知礼云:「圆家,断、证、迷、悟,但约染净论之,不约善恶净秽说也」。(《十不二门指要钞》解「总述立意」处语,详见下F〈论十不二门〉)。染净是工夫上的事,迷即染,悟即净,断与证亦是净。善恶净秽法门是客观本有的事,是指六凡四圣十法界说。地狱、饿鬼、畜生,是三恶道。人、天、阿修罗,是三善道。六道众生通名日秽。四圣(二乘,菩萨,佛)通名日净。此净是就法类说,并非说二乘菩萨已断惑尽,已无无明。对佛界言,此九界俱是秽恶。佛断惑尽,已无无明,此是工夫之极致,是绝对的清净,而九界法仍不断,佛亦不断九而成佛。不断九非谓不断无明也。别教「缘理断九」,非圆教也。菩萨留惑润生(从留惑方面说,是权,从实未断尽无明说,是实),佛无所谓留惑润生也。佛虽无惑,亦不留惑,然亦不碍其不断九也。
  明乎此,则智者与荆溪之语即可解矣。荆溪云:「若识无始即法性为无明,故可了今即无明为法性」。(《十不二门・染净不二门》)。前语是实然地说,是迷;后语是理想地说,是悟。又继云:「法性之与无明,遍造诸法,名之为染。无明之与法性,遍应众缘,号之为净。」前联即法性在迷能生九界,是实然地说,是染中之九界。后联即佛界之任运而现,是理想地说,是净中之九界。「法性之与无明」,「与」者偏与也,是「吾与点也」之「与」,「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之「与」。此语是承「无始即法性为无明」而来,实即同意语也。「无明之与法性」是承「即无明为法性」而来,亦是同意语也。知礼解「与」为借与,赐与,亦助也,谓「法性无明互有借力助成之义」。此解太著,于圆理有碍。详见下F段解染净不二门处。
  智者云:「若随便宜者,应言无明法法性,生一切法。如眠法法心,则有一切梦事。心与缘合,则三种世间,三千相性,皆从心起。一性虽少而不无,无明虽多而不有。何者?指一为多,多非多。指多为一,一非少。故名此心为不思议境也」。(《摩诃止观》第七章,「观心是不可思议境」中语)。一念三千,此一念心即是「即法性为无明」,亦即是「法性之与无明」。智者则说「无明法法性」。荆溪《辅行决》(《止观辅行传弘决》之简称)解此句云:「无明是暗法,来法于法性。如丹是药法,来法于铜等,因缘和合,有成金用。是则无明为缘,法性为因,明暗和合,能生诸法」。此是顺迷而说也。迷时,无明作主,「来法于法性」,遂成一切染法。此是「从无明无住本立一切法」也。
  智者又云:「无明法法性,一心一切心,如彼昏眠。达无明即法性,一切心一心,如彼醒悟」。(同上)。前联是迷中三千,心是迷心,或无明心。后联是悟中三千,心是智心,或法性心。迷悟有殊,而三千不改。
  智者又云:「无明即法性,法性即无明。无明亦非止非不止,而唤无明为不止。法性亦非止非不止,而唤法性为止。此待无明之不止,唤法性为止。如《经》:法性非生非灭,而言法性寂灭。法性非垢非净,而言法性清净。是为对不止而明止也。」「无明即法性,法性即无明。无明非观非不观,而唤无明为不观。法性亦非观非不观,而唤法性为观。如《经》云:法性非明非暗,而唤法性为明。第一义空非智非愚,而唤第一义空为智。是为对不观而明观也。」(《摩诃止观》第二章释名,释对不止明止,对不观明观)。无明不止,即是「法性即无明」,「即法性为无明」,「无明法法性」。不观亦然。法性为止,即是「无明即法性」,「即无明为法性」,「法性性无明」(此吾类比「法法性」而说,智者无此语)。法性为观亦然。
  法性无明体同无住,其「依而复即」的抑扬升沉关系既如此,则以下即可展开以明「从无住本立一切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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