㈠各位会友,今天是我们人文友会第五次聚会,今天顺着上次王美奂同学问的问题——「西方文化由智到德,我国文化由德到智」——继续讲下去。这是说西方文化系统是个智的系统,我们的文化是个仁的系统。我们由此向里面了解,许多理论系统,都从这里开出来,西方文化的长处,在了解普遍之理与形式之理,用心在智的方面,只把握形式的普遍之理(逻辑的),但不是中国的道和太极的普遍之理(形而上的),虽也讲到上帝,不过他们顺智的路讲上帝,仍是知识的。他们所讲的理,只满足成知识的条件,不能满足成实践的条件。因为他们由智以把握形式之理,根本是在类族辨物。感觉是零碎的。由智的抽象作用,始穿过感觉而至形式之理。所以他们在这方面是先把思想与感觉分开了。因此才说感觉只给我们材料,而思想始能尽理。理一透显,则世界脉络分明。然必须知这个理只是顺逻辑定义向前进,对成类而为言。由此层层上进,而至上帝,亦只是满足知识的条件,吾所谓观解的形上学是。此是西方希腊的传统。在中国仁的系统里,看世界亦是脉络分明的,但它不是经过感觉与思想的对立,由逻辑定义之路而见其为光明,故它所见的理不是逻辑的、形式的,对成类而言的理。譬如由二十四节见出阴阳消长之理。这个理并不足以成类,所以它不是知识上的。它也不是经由感觉与思想的对立而见,它是由美感而会,所以这不是智的路。由智的路所彰著的一切都是根于「知性」。「知性」是成「知识」的根源。而「实践」的根源则是「意志」(will)。故成功实践的条件是从「意志」出。西方也讲「意志」(will),也讲「道德」(moral),但西方对此始终讲不好。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斯多德,开启智的路。所以希腊精神使人成为理智的存在。至基督教出,才使人成为道德的存在。但是他们的学人,并不能就耶稣的道德宗教之德操而言道德的心性。他们对于「智」与「意」总是讲不好。他们认为「意志」是横冲直撞(只见到坏的一面),须有理智来监视(此即为理智主义),他们对意志了解不够,故对「神意」(上帝的意志)也讲不好。在正宗的神学家圣多玛,也认为上帝之意志,似也应服从理性。故意志之自由与自律,在他们未能统一起来。认为上帝的意志,要受理性法则的支配。意志之自由与理性的法则,认为是对立的,没有统一(如统一则境界不同),此为「主智论」。另有一派为「主意论」,认为神有绝对的意志自由,神可以创造世界,也可以不创造世界。但如此说来,则上帝之意志自由,看成随意挥洒(arbitrary),而理性之法则变为外在,因之又形成了一种两者的对立,仍不统一,所以对神智与神意仍无善会,不如中国。十七世纪有笛卡儿、斯宾诺沙、莱布尼兹三人出现。从西方智的传统发展至斯宾诺沙,把上帝看做完全是理智的(God=Nature,即上帝等于自然),没有意志自由,自由是非理性的,一切都是理性的必然。偶然只是无知,上帝的超越性创造性都没得了。变成一体平舖,一切永恒如如。莱布尼兹认为要保存上帝之创造性,必讲意志自由,说上帝可能实现好多世界(凡不矛盾的,都是可能的),而择一最好的给人们。其所以实现,则由于上帝之善意,上帝应该是完全敞开。今讲意志自由,谓一部分可实现,一部分不可实现,这是说上帝亦有隐曲,不能完全敞开,故其意志仍为随意挥洒。直至康德出来,才把意志(will)讲好,认为意志不仅有坏的一面,而且有好的一面。他讲的「意志」(will),是道德的意志(moral will),是有理性的意志(rational will)。讲理性(reason)是道德的理性(moral reason)。但他这种说法,在西方太孤,很少有人能领会。他是从心性方面体会进去的。从他可开出价值与道德实践,故其地位甚高。叔本华可说是康德的再传弟子,他不透,也讲意志,而只是从坏的方面了解的,谓意志是盲目的意志(blind will),即佛家所谓「无明」,认为意志仍是横冲直撞。由叔本华下来,即是尼采。尼采对盲目的意志,仍是承认,但他即承当这盲目的意志,向上冲。将「意志」落在生物学上,落在种族上,落在血统上,认为生命力强才能讲道德。故讲优秀民族。总之,西方文化是「智」的系统,是走的逻辑的路。这一方面很有成就。但是「仁」一路,则始终不能悟入。现在有「存在主义」出现,乃是西方之新光明。
㈡大家了解我以上所讲的这些话,然后才能讲历史文化。今天只讲到这里,下次可就此有不解者提出讨论。